律师手记:非为一个人的辩护——关于刘汉黄案(八) 七、第一次庭审
我是开庭前一天抵达东莞市区的。深莞两地相隔并不远,搁在平时,我完全可以起个早赶去东莞办事,九点之前一般都可以到,无非是尽量起得早些。好在这些年早睡早起习惯了。
而且,我感觉到这一次准备得应该算是比较充分了。我相信本案重点不在事实部分,而是法律之争。不过,三次会见,两次阅卷,再去了一趟案发地实地感知,前期的素材准备大致齐备。到八月下旬,我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理论的准备上来。整整两个星期,除了其他案件开庭,我几乎没去理会其他的事情,每天都在上网,搜集相关信息,去书店,买理论书籍,去几个律师所,和同行反复交流,最后,9月1日开始的一周,我潜下心来准备辩护意见及辩护策划,期间三次同主任深入探讨,辩护词也数易其稿。
孟荻主任律师到底是老律师,经验丰富,对我的辩护词提出了许多重要的批评,包括文字的布排、重次点的调整、用语的适度等,有时感觉她似乎并未用太多的时间,我甚至还在着急呢,但她稍加思索后随即就能妙语连珠,而且逻辑谨严,声情并茂。幸亏有主任参与,使得我在一腔热情兀自奋进之余,还能学到不可多得的宝贵经验。
可是,就在距开庭仅剩四天时,刘汉黄的家属忽然来电,询问是否可以更换律师。他们知道我在接案后一直在跟踪,所以对我还算是能接受,其言下之意,自然是要换掉孟律师。接到电话,我一下子还真没反应过来。没错,更换辩护人是家属的正当权利与要求,我从接受委托第一天起就不止一次对他们说过,不满意,随时可换。但问题是,离开庭时间不过三天,突然更换,新接手的同行能否短时间内熟悉、适应呢?家属的说法是:多一个机构(律师所)参与,力量就更大一分。我不反对这样考虑,但关键是时间太紧了。反复交涉之后,家属同意一审判决后如果需要再来更换辩护律师。
于是,我得以继续安心来准备庭审。其间,东莞中院几次来电,一是核实我这边包括被告人家属、朋友等出庭人情况,二是反复交待庭审纪律,同时也一再提醒开庭时间。整得如临大敌似的,也弄得我多少紧张起来了。
9月6日上午,我最后一次修改了辩护方案,将最近了解的有关死刑案例、理论及最高院方面的政策信息充实到辩护意见中。午后三点,我就往东莞赶了。东莞南城那边有一个大学里要好的同学,得知我代理了刘汉黄案件,老同学也很是高兴,老早就要求我提前住到他家去,他家离东莞市级公检法都近。
有了老同学精神和物质上的大力支持,原本还忐忑的心总算是放松了些。再加上文字上的工作也是尽了全力,估摸着以自己的功底再难以有大的改进了,而且,大战将临,神经总绷着恐反而有害。于是,到了同学家后,我干脆放下行李包,吃饭,喝茶,闲聊,好好地放松一下。只不知是老同学的铁观音喝多了些,还是那根弦压根就没放松,我失眠了。
9月7日晨五点不到,醒,又硬着赖了一个多小时床,亢奋,但其实又有些虚。也罢,事到如今,担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,走吧,真正开始了未必又能怎样紧张?是骡子是马都得拉出来骝骝。——这么一想,也便释然。
八点刚过,刘汉禄来电话了:他们已到中院。半小时后,刘汉禄又来电话:法院不让进。我一想不可能呀,被告人家属怎么会不给进呢?想想当事人都已到了,我也没了心思吃早餐,而且也堵得慌。老同学特地和太太引我到当地一家口碑不错的饭店,点了一桌子的早点,其诚可慰。我只好应付着喝了碗稀饭,硬塞了一个馒头,就匆匆地催着老同学出来了。
八点四十五,我赶到东莞中院,一看,嗬,真是大开眼界。几十号一色黑的防暴警察,森严地站在法院审判楼外那条两百来米的路口,四处警灯闪烁,连狼狗都牵出来了,除了路口,后来知道,进审判大楼的门口也有几十位法警守卫,甚至审判庭(一楼大法庭)门口也是“夹道”相迎。而当天真正到庭旁听的不过三十来人,除了媒体工作者,除了双方当事人家属朋友,外来旁听的实在没几个。
先不管他。我本来还有点紧张的,一见这阵势反而兴奋起来了。我可是有点“人来风”,以前在单位主持文艺晚会啥的,人越多舌头越利索,人太少了我可能反而会卡壳。
孟律师稍微晚点到,她大清早就从深圳驱车过来,到了东莞还是有点迷路。我们在路边候到孟律师和她的助理小陆,然后一起往里走。一道道的查验证件,交待不要带手机不要带包等,刘汉禄父子仨随着我们一起进,同行的还有刘汉禄两堂兄,结果其中一位没带身份证,大老远地从东莞凤岗镇赶过来,到了却进不了,想想他就不平。不过,我和孟律师的随身物品最终还是没有被扣下,直接带到了法庭上。虽然也过了安检门,但知道我们的辩护人身份后,法警并未对我们使用金属探测器。
我们刚落座,公诉人员及被害人方面的出庭人员也到了。赖振瑞比我想象的要瘦了些,林裕腾之母昂着头,梳妆显示出良好的修养,其他人则未及细看,不过我敏感地觉得几位出庭的家属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愤怒、敌意甚至悲痛,平静,一直都很平静,自始至终都很平静,甚至在我着重指出被害人“明显的严重过错”时也还是很平静,惟独林裕腾之母注视我有片刻。
而公诉机关出庭人员却让我有些狐疑,之前接到的法院材料上写明公诉人是代理检察员骆小凤,上上周去东莞市检察院交证据材料时听门卫说,骆小凤“漂亮、能干”,那应该是位女同志才对呀,但出庭的三位公诉人员均为男性。
离正式开放还有点时间,孟律师再一次翻阅了案卷,列出一些关键点,并和我再次核对了些细节。女书记官则威严地大声宣读着法庭纪律。
很快,法官就座,全体起立,坐下,开庭。刘汉黄在两位法警的押解下出庭,脚镣依旧,手铐未戴,那只没有手掌的右手小臂在法庭明晃晃的灯照下,格外刺眼。
审判长核对出庭人员身份。被害人方面除了赖振瑞和林裕腾之母,还有一位家属以及律师,同样是深圳的同行。整个庭审,被害人及家属方面只在这个阶段回答审判长的提问时发了话,其余时间则一直沉默。
而被害人代理人除了在附带民事部分宣读起诉书出示证据外,再三强调的都是“严重凶手,判处其死刑立即执行”,看来,被害人方面的要求是早已确定并将不会轻易更改了。
公诉人宣读起诉书,刘汉黄当庭提出一点异议:并未拦林裕腾的小车。由于未携带起诉书,他要求再看一遍,审判长有些意外,也可以说是有些不耐烦:之前已送达过了。但刘汉黄还是坚持要求看过。
控辩双方向被告人发问。这一环节,除了核实被告人受工伤后遭受被害人长期不公对待外,我特意就刘汉黄在第二次会见时提到的“自首”情节发问:
“在对赖振瑞补捅完那一刀后,你做了什么?”
“我往厂门口右边跑了,准备去那个警务室报案自首。后来被林总打晕了。”
刘汉黄当庭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细节。
不过,辩护人举证时再次提到了精神鉴定问题,公诉人则口头答复:被告人表现正常,回答问题思路清淅,应该不存在精神障碍,不必鉴定。于是辩护人当庭两次请求对被告人进行司法精神鉴定,孟律师还指出,无论是否做鉴定,受理机关应当书面答复。
质证阶段,公诉机关出示了案发当时双方所用工具及被告人所用衣物,然后是四组十九人的讯问、询问笔录,然后是勘验、鉴定笔录,及现场指认、讯问视听资料。对此证据部分,刘汉黄均无异议。不过,在法警向其出示尸检资料时,明显看得出脸部扭曲,不敢正视。
质证完毕,法庭忽然提出就刑事附带民事部分进行审理。而在此之前,我既未见过被害人方面的附带民事诉讼材料,也未听刘汉黄提到过此事。眼见着原告方激昂陈辞,一一具证,而刘汉黄则明显地不具备基本的抗辩能力,连答复都不知道如何措辞了。于是,和孟律师简单合计后,向法庭提出当庭征求刘汉黄意见看是否一并委托,法庭拒绝。过了十来分钟,我们再次就此向法庭要求,旁听席上也有明显地动静了。审判长最终是同意了。而刘汉黄也随即确认一并委托我们两位代理其应诉。鉴于时间紧张,我们提出庭后核对相关证据并提交答辩意见。
辩论阶段,公诉人指出:刘汉黄构成故意杀人罪,致两死一伤,罪行严重,受害方有一定过错,请法庭依法判决。代理律师则强调“严厉惩处”。我发表了辩护意见,随后,孟律师又作了补充:一是代表被告人向被害人方面道歉;二是有社会人士表示愿意帮被告人赔偿,如能有一定的赔偿,请法庭酌情考虑,并依据最高人民法院最新审判精神免除被告人死刑。
辩护过程中,刘汉黄哭倒在地,旁听席上刘汉禄父子三人也呜咽一片。
12:45,庭审结束,就在这时,刘汉黄喃喃着什么,忽然当庭跪了下去,请求被害人方面“原谅”。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,狠狠地扭过头,使劲地憋着,才没让眼泪夺眶而出。稍后,我又走向被告席,帮着法警安慰刘汉黄,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开导他:不到最后,不要轻言放弃,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。而旁听席上,刘汉禄兄弟用贵州话在给刘汉黄打气:不要放弃,兄弟等着你!刘父则全身瘫软,是刘汉禄两兄弟架着朝外面走出去的。
刚出法庭,参加旁听几位记者就围了过来。我颇有些不自然,律师袍刚刚脱下,一身都是汗水,又帮孟律师拎着一包物件,再提着自己的公文包,就象个超市购物回来的主妇。而且,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情绪波动和一上午的紧张思考,人很有些疲倦了。好在记者们大都了解案情,只是就庭审中的一些细节做些补充核实。而且很快,法警也来催了,当然都还和善。
从法庭刚出来,刘汉禄就来电话了,家人急着要见我。走过时,我看到除了刘家父子三人及到了中院却未能进法庭的两位堂兄弟,又多了一对未曾见过的中年夫妇。一打听,才知道就是刘汉黄工伤住院期间的同房病友,两位下岗国企工人王连贵夫妇,一看就是友善之人,我一再代刘汉黄感谢他俩,之前会见时刘汉黄也确实多次提到要我这样做。
随后,刘汉禄父子三人一再道谢,肯定我的工作,但我还没敢忘记之前更换律师的事情,顺便问他:是否需要更换律师?刘汉禄赶紧否认:完全同意由你和孟律师辩护,绝对不再更换律师。我笑笑,到底是刚出校门的小男孩,关系你哥的性命呢,是否更换辩护律师,也不是这一下子就决定得了的。不过,我实在太累了,而且,就在我们站着的那一会,黑衣服的同志不断地在左右逡巡,有些话不着急就搁后边再说吧。于是分手。
午餐就与孟律师、小陆及老同学在附近简单用过,除了喝水,我依旧吃不下东西。
返深途中,孟律师说,下午你啥也不要做了,彻底放松一下,好好睡个觉。又主动和我聊孩子,拉家常。还一再对我今天的表现给予了肯定。只是,我自己知道,今天好在有主任在场压阵,否则,场面上就难看了。 |